河南工友老朱(右一),向唐豪的老爹問好,今年也只剩老朱一人留紹過年。
2月11日除夕夜,雨,浙江省紹興市小越工業園。
周遭村莊爆竹聲響后,煙火的顏色映染烏云,閃著赤橙黃綠一片。白日里微風裹挾的泥土氣息,被傍晚時分的硫磺味兒替代。
在紫金公寓2號樓5樓的一間屋里,無人欣賞焰火。四名來自河南、云南的工友們,同孩子們一起吃年夜飯。
河南工友老朱盯著滿桌子的菜,“你把鴨撤下,把魚端走,兄弟我沒那么多講究”,云南人唐豪一手夾煙,拍了拍桌子,“桌子小了,要是桌子大,我還要再做幾個菜”。唐豪的妻子楊翠芬,搭上幾句話,不時望向湊在一起玩手機的兒女。楊翠芬的妹妹楊夢瑩,一言不發,背靠幾米外的防盜門,用手指放大屏幕上兩個兒子的照片。
這個除夕,不能回家的他們舉起酒杯:“我們五湖四海在一起,就像兄弟團圓過個年。”
一位分管工業園的小越街道負責人說,園內有420多家企業,初步統計,今年有1700多名來自甘肅、貴州、黑龍江等五湖四海的外地工友,留紹就地過年。
“現在政策好,孩子在這也能上學”
從上虞區的鬧市出發,在不知轉過多少個彎后,到達坐落在紹興東部的小越工業園,這是個呈帶狀分布的開放式工業園區。一家工廠門前貼上了大紅對聯“好生意四海通達,大財源八方涌進”。
唐豪一家四口,是云南曲靖人。他和妻子楊翠芬,都在紫金路上的一家電器廠打工,一對兒女在小越鎮上念小學。即使來紹已有四年,他們仍不知道“儂好”在紹興話里,是“你好”的意思。
除夕一大早,楊翠芬叫上在同一個廠打工的妹妹楊夢瑩,一道去鎮上置辦年貨,只留兒子小杰在家。
他們家在紫金公寓2號樓,據公寓負責人李枝中介紹,紫金公寓共有3棟樓,200多個房間,最貴的帶個晾曬衣物的小陽臺,每月租金800多元,住的都是附近工廠的務工者。
算上衛生間和廚房,唐豪家20多平米的屋子,擺上一張大床和上下鋪后,便顯得局促。五六個衣架鉤在上鋪的木板上,床尾的鐵欄上綁著兩條毛巾。兩個鼓囊囊的書包擱在下鋪,床底下塞滿雜物。屋子稱得上潔凈,米白色的瓷磚地面映著窗外的光。
前兩天趕著寫作業,12歲的小杰,此時正趴在父母床上,玩著父親淘汰下來的手機,屏幕上布滿蜘蛛網似的裂縫。
小杰的老家在曲靖市富源縣樂烏村,楊翠芬之前告訴我,“現在政策好,孩子在這也能上學”。相比村里留守兒童,他們小兩口工作相對穩定,希望孩子小學畢業后能接著在這念書,“能在這上初中,就足夠了。”
“孩子在身邊,留在這里過年也無所謂”
云南紫外線強烈,34歲的楊翠芬,膚色黝黑,留著一條長馬尾,精明干練。鼻梁上至今留著15歲打工時,被貨車上掉落的一塊煤砸傷的小青點。
楊翠芬知道,一雙兒女都盼著回云南老家過年,“兩個兜里裝滿摔炮,一路劈里啪啦地扔過去”,同久別的小伙伴玩個痛快。
關于是否回家,她扳著手指算了筆賬。3月份開學,兩個孩子各要交一兩千的伙食等各類費用,再加上來回路費和人情開銷,花費不少。
在工廠,他們時薪15元,加班略高一元錢。除去周日晚上不加班,每天從早上七點半干到夜里九十點,一月下來掙五千元出頭。2019年,丈夫零首付買了輛國產車,每月要還3000多元的貸款,夫妻二人1萬多的月收入,養兩個孩子,“差不多剛夠生活。”
樓下超市的老板娘彭鳳琴,是工友們經濟狀況的見證者。這兩天人不多,她倚在躺椅上打盹,留守的工友進門買東西,感應式門鈴響起一串鳥鳴,才抬起眼皮,“聽他們說去年錢不好賺,以前一天買一包煙,現在兩天才來買一包。”
盡管目前紹興并未要求低風險地區返紹人員隔離,但楊翠芬還總擔心,一旦隔離,不僅耽誤孩子上學,影響自己打工,還要倒貼隔離的費用,索性決定留在紹興就地過年。“孩子在身邊,留在這里過年也無所謂”,楊翠芬說。
聽姐姐楊翠芬說起這些,坐在床邊的楊夢瑩,低頭用鞋跟敲擊著地面。今年春節,她和在廣東打工的丈夫,想多攢點錢,不能回家陪3歲、5歲的兩個兒子。
楊夢瑩已第三年未回家過年了。她懊悔外出打工匆忙,沒帶上花100元做的全家福海報。照片上,丈夫抱著小兒子,大兒子站在跟前,一家四口團團圓圓。
孩子們的爺爺不會用智能手機,楊夢瑩只能打電話,聽聽孩子們的聲音。但疏于陪伴,小兒子涵涵,并不愿同她說話。5歲的大兒子讓她欣慰,會主動打來電話:“媽媽,快點回來,我想你了。”孩子們最愛喝牛奶,前兩天還沒發工資,楊夢瑩給孩子們寄了點豆腐干,作為新年禮物。
今年除夕,姐妹一起過年。楊夢瑩換上了一身新衣,趁著清倉從頭到腳花了一百多元。她摸著那頂5元錢的燈芯棉帽子,“買新衣服讓自己心情好一點。”
“五湖四海在一起,就像兄弟團圓過個年”
下午1點多,唐豪起身去廚房,準備年夜飯。雖然他話不多,但干活麻利,從冰箱掏出老家寄來的自制臘肉,拿刀比劃了大小,切下方方正正兩塊。冰箱里的異味,在屋里縈繞了一會兒。楊翠芬幫忙打打下手,剛掐掉菠菜的根,又忙著掰玉米粒。
三個人擠在廚房,轉身有些困難。“地方小,就是不方便”,楊翠芬搓手說。窗戶和房門大開,好讓油煙散去。屋外的整個走廊,都飄著蔥姜蒜爆香的香味。
同臘肉一同寄來的,還有云南的辣椒干,摘下新鮮的辣椒后,裹上一層面粉,上鍋蒸再曬成干。唐豪左手揮動鍋鏟,煸出辣味后加上鹽和味精調味。
但在處理血蚶時,唐豪犯了難。血蚶是一種在紹興等地流行的海鮮,拿開水燙上幾秒,老饕會用硬幣撬開血蚶的殼,嘗的就是個帶血絲的鮮美。唐豪不得硬幣開殼的要領,小心翼翼地用菜刀起開。
忙活了3個多小時,連同這盤血蚶,12道菜被端上飯桌,五口人圍坐。楊夢瑩換了好些角度,拍下飯菜照片,發給遠在廣東的老公,又循環放著一首不知名的拜年歌。
小杰率先夾過一個血蚶,很快吐出來,“這個是生的,沒有熟”。楊翠芬說了句:“買了這里的東西,卻不會吃。”這盤血蚶,再沒有人動筷,老家寄來的臘肉卻很快見底了。
唐豪打電話請了好多次,再三囑咐不要拿東西來,河南人老朱出現時,還是抱了箱飲料。沒有多的凳子,老朱坐在床上,翻開自己棕黃色、帶著毛領子的加絨皮衣,“我這衣服中不中?短視頻網站上買的,才59.9塊錢”。
窗外的爆竹聲更兇了,淹沒了一個貴州工友的敲門聲,他帶老婆孩子來串門。屋里更擠,卻更加熱鬧。唐豪搬出了自己泡的三七酒,說是云南特色,“這個是苦的,我先跟你們說好哦”,“不怕嘛,喝到明天早上也可以”。楊夢瑩搶著車間微信群的紅包,唐豪和兄弟們頻頻舉杯。
幾杯酒下肚,唐豪給在云南的老爹撥通了視頻,老朱臉頰泛紅,拍著唐豪的肩:“叔叔,他打工開開心心的,你放心啊。”小杰在視頻里見到爺爺,趕忙用云南方言拜年:“祝爺爺大吉大利,身體好”。
紹興冬天陰冷,楊翠芬坐在電暖器旁烘手,同娘家人視頻。云南太陽落山遲,傍晚六點多,視頻那頭,明晃晃的陽光照進窗子。
唐豪的女兒思涵偷偷告訴我,她的新年愿望是回老家過年,同小伙伴一起跳皮筋。過了一會兒,她看了眼父母,又補上一句:“我還想要100元壓歲錢,買棒棒糖和薯片”。
唐豪對新年愿望,似乎不抱希望,“想了實現不了也沒什么意思”。但在舉杯換盞后,唐豪的話漸漸多了起來,說自己讀書時成績數一數二,但可惜,小學五年級都沒念完:“要是接著讀書就好了。”
臨走前,唐豪緊緊攥住我的手,“老弟,今晚我最對不起的人是你”。盡管此前多次同他們說,我不在這用餐,只是除夕夜的記錄者。唐豪仍考慮到我口味清淡,做菜時沒有像云南那樣,放上大把辣椒。“是不是飯菜不合你口味?”唐豪的手久久沒有松開。
關上房門,在爆竹聲停歇的間隙,仍能聽到唐豪說著祝酒詞:“我們五湖四海在一起,就像兄弟團圓過個年。”
(文中唐豪、楊翠芬、楊夢瑩為化名)
【同題問答】
Q:疫情對你最大的改變是什么?
楊翠芬:生活上沒有大的改變和影響。疫情管理最嚴的時候,有三四天出不了門買不了菜,后來找村委會辦通行證,又買到了。
Q:2021年有什么愿望和規劃?
楊翠芬:小孩學習有進步是我們最大的心愿。
圖文/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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