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上海,地下中介游說未婚女性賣卵、代孕,做飯阿姨兼護士打保胎針,為了成功率還會多植入胚胎
編輯 | 王小
2021年3月17日, 28歲未婚女子唐風通過視頻“代孕女子口述實錄”,引發全網關注。
在視頻中,唐風自述了被代孕黑中介游說后,“圈養”代孕的經歷。作為一名“滬漂”,唐風既沒結過婚,也沒生過孩子。在中國,目前只允許為已婚夫婦實施試管嬰兒輔助生殖,國家衛健委多次重申禁止代孕。
1 月 27 日,唐風剖腹產生下一名男嬰。產后4天,孩子被帶走。唐風試圖再見到孩子,未如愿,一度還報了警,又開始尋求媒體介入。3月17日,唐風的自述視頻在 “021視頻”公開。
《財經》記者3月19日獲悉,上海市松江區衛生健康委員會、松江區公安局等部門正聯合開展查處工作。
“圈養”起來代孕,做飯阿姨兼護士
2020年,唐風被一名自稱來自“上海港灣助孕”的男子忽悠,走上了代孕之路。
在決定替人代孕后,按唐風的描述,她算是迅速被“圈養”起來。懷孕前,唐風被接到一處公寓,在這里,她開始接受黃體酮注射,每天還吃五六種藥,為胚胎移植做準備。給她打針的“醫生”,是一位姓賴的阿姨,也負責給她做飯。
做了胚胎移植后,唐風進入保胎階段,她被接到另一處公寓,一位和“賴阿姨”角色相同的女子,在新公寓里負責照顧她的生活,并繼續給她打保胎針。唐風不知道這些人是不是真的有醫生和護士的資格。其實,就算這些人有資質,這樣的注射行為也違法。
“必須要有資質的人才能給她打針,不能在醫院外去打。”北京朝陽婦產醫院產科副主任醫師宋偉在聽說唐風遭遇后告訴《財經》記者。
在中國,經合法授權允許施行試管嬰兒技術的醫療機構十分有限。“據我所知,上海不超過20家”,一位上海的婦產科醫生介紹。
唐風沒有代孕的資格。按《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診療醫療機構禁止給不符合國家人口與計劃生育法規、條例規定的夫婦及單身婦女,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即便是已婚女性,也必須持有結婚證、身份證、準生證才可有資格。
在允許“合法”代孕的國家,也有行業協會規定,只能找有過足月健康生育史的婦女,以降低生育風險。而國內像唐風這樣從來沒有經驗的年輕女性,做代孕的還不少。
有9名地下中介安排的代孕、賣卵者,和唐風一起擠在這個三室一廳的公寓里,負責燒飯和打針的阿姨自己單獨住一間。唐風在視頻中描述,每個人睡一張1.2米的小床,就連客廳都被塞得滿滿的。
做飯阿姨每頓飯給她們做兩個菜,要想吃到合口味的東西,需要自己做或是叫外賣。雖然叮囑她們要多喝牛奶,但中介不給提供,也是自己買。
唐風在接受《新聞晨報》采訪時稱,代孕中介對她和9個同伴防范很嚴,不允許她們彼此加微信,也會檢查這些人的社交平臺以防泄密。私下跟雇主接觸,更是不可能,在中介要求她簽的協議里就有這條規定。
在允許合法代孕的國家,代孕者和雇主必須經過雙向選擇,由于求助者多而代孕者少,基本每個代孕者都是在十幾個生物學父母里挑人,雇主則要花上3個月到半年時間等待。
國外的代孕者們有自己的標準。有的人會選擇真正有生殖障礙的夫婦,有人更傾向幫助同性戀伴侶,也有人只愿意為本國人或外國人代孕。單純不想生孩子或為了挑選性別、想生雙胞胎等理由,最不容易找到“代媽”。
忽悠唐風代孕的中介,似乎沒給她挑選的機會。就連何時接受胚胎移植,在不斷接受黃體酮注射的日子里,唐風一問再問,也沒有得到明確答案。
直到某一天,姑娘們突然被拉上一輛面包車。如同黑幫電影,中介人員將車開到位于上海松江的一處停車場,停下來,讓她們換乘另一輛車,并讓姑娘們戴上眼罩。
當她們拿下眼罩時,已經身處一個廢棄廠房前。在這個廠房里,能看到B超室、冷凍柜,還有一些唐風叫不上名字的醫療器械。代孕者們接受了胚胎移植,“很疼”,她們被植入了幾個胚胎。
在休息半個小時后,她們又上車,戴上了眼罩,離開。
懷孕5個月讓減胎,同行懷疑是為“包生兒子”
直到唐風的預產期越來越近,她才見到了正規的醫療機構——這是一家民營醫院,孕婦產檢卡使用的是雇主的信息。醫生也曾產生疑問,緊緊“陪伴”的中介人員馬上出面協調。
中介如此緊張,是因為他們已經聽到了嚴厲打擊非法代孕的“風聲”。2020 年9月,居委會和派出所的人上門,把唐風和同伴們住的這個公寓查抄了。
已經有所準備的中介人員,將唐風轉移到另一個住處。上海市虹口區衛健委一位工作人員對《財經》記者表示,這個被查處的公寓是位于虹口的一處租賃地,主要案件發生地在上海市松江區。
一位知情人士向《財經》記者透露,在2020年10月29日,松江區衛健委等部門,也聯合對唐風接受胚胎移植的那處廢棄廠房進行了調查,一些大型設備被松江區衛生監督所扣押。
此時,唐風已懷孕約5個月。她自述健康狀況堪憂,身高僅145厘米,懷的是雙胞胎,嚴重貧血、缺鈣。
唐風被告知要接受減胎術。所謂減胎術,常見的方法是,用細針穿進去,對成活的胚胎注入高濃度的鉀離子,把胚胎殺滅掉。
一般的情況是在懷孕1個多月時做減胎手術,因為胎兒月份越大,孕婦減胎的風險越高。
唐風出示給一家媒體的微信聊天記錄顯示,她曾經態度激烈地反對:“怎么可能我再沒常識,也知道五個月孩子都多大了,醫院都不讓做人流了,你在逗我玩嗎?你知道五個月孩子有多大嗎?別說對身體沒傷害這種話小孩子都不信吧,我還年輕我以后還要生活我不想留下后遺癥。”
對此,自稱“汪醫生”的男子回復:“我比你專業,別給我鬧這些沒用的。”
唐風再次被帶到接受胚胎移植手術的那間廢棄車庫里,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接受了減胎術。
一名長三角知名婦產科醫院副主任醫師透露,正是因為減胎術有一定風險,他和同事們接到了最新通知,一次只允許植入一個受精卵。
日美等國的醫療機構在做胚胎植入時,只能植入一個。幾年前,中國最高允許一次植入兩個胚胎。黑診所沒有這些約束,為了提高成功率,它們往往會給植入二三個胚胎。“AA69助孕網”負責人呂進峰稱,代孕行業里魚龍混雜,一些不講誠信、不守規矩的人進入這個行業,因此機構與客戶或者代媽與客戶的糾紛逐年增多。
為什么非要把孩子懷到這么大才減胎?呂進峰懷疑,“也有可能是客戶做了胎兒性別鑒定。”而這是法律嚴令禁止的。
做完減胎手術后,唐風被送回居住地。在這里,“阿姨”要求她躺在床上靜養,否則會影響留下的那個胎兒。同時,這位阿姨還每天給她打保胎針。
2021年1月27日,唐風剖腹產生下一名男嬰。產后4天,孩子被帶走。《財經》記者試圖聯系唐風求證相關細節,未果。曾與其有所接觸的一位媒體人士稱,此事公開后,唐風“壓力非常大”,已經拉黑了所有記者的微信,拒絕接受進一步采訪。
上海衛生系統一位工作人員向《財經》記者證實,此案目前正由上海松江區衛健委、松江區公安局等部門聯合查處。《財經》記者分別發函、致電上海市衛健委、上海市公安局、松江區衛健委等部門詢問案件進展,截至發稿暫未收到回復。
賣卵,導致過度促排,危及生命
非法代孕,用前述那位婦產醫院醫生的話說,“和正常孕婦一樣,就是一只腳踩在鬼門關里了”,或者說更危險。
唐風自述,是一名抑郁癥患者。其實,接受試管嬰兒技術的母親,必須先接受術前的健康檢查,有基礎病,比如嚴重心臟病、精神疾病、系統性紅斑狼瘡等,以及45歲以上的高齡婦女,都不能做試管嬰兒。
在允許合法代孕的美國一些州,對代孕者的健康有嚴格保護。美國生殖醫學會的相關指引,要求至少有過一次足月健康生育史、無并發癥,有穩定的家庭環境、足夠的經濟和精神支持,本人和伴侶均不吸毒、酗酒等;此外,“代媽”還需通過相關心理評估。
此外,在美國的商業代孕合法州,準父母和代孕者還會各自聘請律師,對代孕者的身心健康、可能發生的意外情況作出細致約定。合同公證后,診所或醫院才會開始醫學操作。
捐卵者也會受到類似保護。上述婦產科副主任醫師告訴《財經》記者,捐卵同樣是一項有風險的醫療行為。他在行醫過程中,常常碰到過度卵巢刺激綜合癥患者緊急入院,這就是接受藥物促排卵產生的后遺癥,嚴重者可能出現胸水、腹水,甚至危及生命。
取卵時,用的是穿刺術,促排藥物刺激后的組織很嬌嫩,如果穿刺不夠精準,沒有穿到卵泡而是穿到血管,就可能導致大出血。
“這在全世界哪怕專業的婦產科醫院都可能會出現。概率不低,有5%—10%左右。”這位婦科醫生粗略估計。
游離在法律之外,和唐風一起被“圈養”的賣卵者和代孕者,顯然沒能得到足夠的保護,甚至也缺乏保護自身健康的意識。
領養,不是中國人心理上的一站
因代孕還是灰色地帶,這直接導致代孕者和賣卵者的權益難以得到保障。
呂進峰告訴《財經》記者,他的主要客戶是不孕不育和失獨群體,其中失獨人群約占其客戶的四分之一,這些人群對代孕的需求不容忽視。
高齡婦女也是需求方。一位婦產科醫生建議,可以考慮給高齡不孕者“網開一面”。“其實我們也蠻同情的,很多人一輩子遵紀守法,沒生孩子或是高齡失獨,老了以后女方還能排卵受精,但是子宮因為一些原因切掉了。對這些特殊人員,能不能通過其他途徑給人家一個機會?”
2004年入行的呂進峰觀察到,代孕需求有兩個大的增長期,一是2008年左右,一個是二胎開放之后。這名從業者認為,對代孕不應該一刀切,應該相對放開。
目前,中國人前往海外允許合法代孕的國家代孕生子的情況,已經較為常見。一家美國代孕機構承認,新冠肺炎疫情發生前,中國人占其客戶總量的80%。
同性戀者周宏就是在北美找人捐卵、代孕的。在那里,這樣的網絡平臺就像中國的相親網站一樣成熟:支持包括中文在內的多國語言,代孕的每一個環節、注意事項,以及各環節可能產生的費用,都被一一列明。
這首先有一個選擇過程,雙方需要做的就是物色“代媽”/準父母,部分還需物色捐精、捐卵者,雙方都按自己的想法“精挑細選”。
然后,體檢、委托合意的醫療機構做試管移植、處理各項法律手續,以及等待和迎接嬰兒降生。
周宏不是完全沒有想過領養,來自父母的壓力是他和男友赴美代孕的原因之一,“我爸一直暗示我必須要有后代,男友家不知道為什么也一直催他要孩子”。
一位在美從事代孕中介工作者自稱,每年接觸上百名來自中國的客戶,無論是不育、高齡失獨還是其他情況,尋求代孕的人總是對“自己的孩子”抱著很大的期待。她的感覺是,“領養不是中國人心理上的一站”。
立法機關也曾考慮代孕立法問題。2015年12月公布的《人口與計劃生育法(修正案)》草案,增加了一條,明確“禁止買賣精子、卵子、受精卵和胚胎,禁止以任何形式實施代孕”。但在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時,因爭議太多被刪除。
此后,原國家衛生計生委曾于2016年3月召開一次有關代孕的法律研討會,參會者十余人,有來自婚姻法、行政法、衛生法等方面的法律界專家,也有醫療機構的專家。中國人民大學民商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主任楊立新對《財經》記者回憶,多數專家認為應采取原則上禁止代孕,但適度靈活的法律政策,對確有需要的可適當放開做特例處理。
少數醫學專家和婚姻法專家,持反對態度,堅決不同意放開代孕。
事實是,由于地下代孕產生的法律糾紛正在不斷涌現。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與此相關的訴訟文件已逾428份。
盡管對代孕合法化有所保留,社會學家李銀河仍在社交平臺上公開表示,“有法可依后也許能更好保護代孕母親的權益”。
(文中唐風、周宏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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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周瑾 jinzhou@caijing.com.cn 本文為《財經》雜志原創文章,未經授權不得轉載或建立鏡像。如需轉載,請在文末留言申請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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