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仁鶴是我哥的孩子,我的侄子,今年上了清華。上個星期五,他身體不適,我奉命去看他,到底是青春年少,偶然感冒,并無大礙。所以,我們之間,除了說說身體如何之類,也說點與身體無關的。
下面,是我和他的一段對話。
“二叔,你上什么課呢?”
“《計算機網絡與安全》,本科生的”。
“你學過網絡嗎?就給學生講”。
“沒有,我們那個時代,哪兒有網絡啊。所以,上大學的時候,沒學過;后來,網絡流行,自己看;為了上課,就加勁兒看,也就這樣了。”
“那,誰來鑒定你學會了,可以給學生上課啊?另外,要是你能自學,為什么學生們不能呢?”
這兩個問題,看上去簡單,實際上玄機重重,搞不好,就把“為人師表”者繞進去了。為什么這么說呢?且來分析。
先說第一個問題——應該說,現在的大學,管理越來越規范了。凡事,總有一大堆表格填充,只要表格填滿了,沒有空白,事情也就圓滿了。一個老師上臺講課,是一件近似于“神圣”的事情,馬虎不得。所以,除去要填補表格的空白之外,還有一大批專家聽課會商,以決定你能否給學生上課。
我也有這么一個過程,經專家鑒定,認定我是合格的人民教師、合格的大學教師。這是無可置疑的。
第二個問題的邏輯是,如果我能自學,學生也能自學,學生們也的確是通過自我努力獲得知識的,那么,老師的作用何在?大學的價值又何在呢?“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豈不成了一句廢話。在我,對此當然是歡欣鼓舞的。因為,一直以來,我始終堅信,學習是一件非常個人的事情,成績好壞,能否掌握可用的知識,全在自己努力,和老師無關,和其他人更沒有關系。
所以,我從來不挑老師的毛病。記得大學期間,有一位名叫袁冰的老師,是我們《大學物理》課程的助教。幾乎所有同學,都對他不滿意,說他不認真、不負責,水平也有限,大有被袁老師“耽誤青春”的憤慨。只有我,認定他是好老師,果然,后來他發明了風靡全國的“背背佳”,賺了大錢,讓那些曾經的好老師也羨慕不已——這是我當學生時候的認識。
當了老師之后,立場變了,觀點隨之而變——原來,認為學習好壞和老師無關,現在,則認定學生成績好壞和我無關。不過,我只敢這么想,卻不敢這么說,因為,要是一個老師敢說學生成績優劣與己無關,一方面是推卸教師的責任,另一方面,果真如此的話,老師這個職業、大學這個機構,豈不真成了“誤人子弟”的職業和場所了嗎?
就是說,知識不是“教”會的,而是“學”會的——要是“學生”沒有自我學習能力,老師再怎么投入,也是白費。學習是一種“內生”能力,而不是外力灌輸的結果。日本人類學者的研究,可以為證。
幸島周長3.5公里,面積32公頃,是一座位于日本宮崎縣境內的小島。這個島在世界上很有名氣,原因是,島上生活著一群聰明絕頂的猴子。它們有兩項學習成果,其一,洗紅薯;其二,把含有沙子的麥粒,抓一把,放在海水里,沙子沉下去了,麥粒浮了起來。于是,猴子很容易吃到了干凈的麥粒。這個方法,源于一只出生于1952年,死于1972年、名叫Imo的母猴。
Imo的另一項學習成果是洗紅薯。在幸島的日本科學家,每周喂三次猴子。他們把紅薯扔在沙灘上,猴子愛吃紅薯,可是,討厭上面的泥和沙子。開始,猴子用手拍打紅薯上的泥沙,之后,再吃;三年后的一天,Imo用溪水把紅薯上的泥沙,洗得干干凈凈。它把這個訣竅教給了媽媽,不久,伙伴們也都學會了這個辦法。后來,溪水干枯了,猴子卻沒有改變他們的衛生習慣,它們改到海邊洗紅薯,海水含鹽,增加了紅薯的味道,猴子們吃得更有味了。
猴子是和人類最接近的動物之一,其精明盡人皆知,“猴精”,由此而來。可是,這么聰明的猴子,日本科學家也是第一次見到。更令人驚奇的是,名為Imo的母猴,是自己覺悟的,并沒有受人和其他猴子的啟發。這就證明,猴子的學習能力是與生俱來的,它們能獨立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并將解決問題的智慧,在猴群當中逐步擴散。
如果人類與猴子的智慧可以類比,顯然,學生、所有學生的學習能力,都是與生俱來的。沒有老師和老師的指導,學生們一樣可以自我成才,并且,絲毫也不會遜色于“高師指點”的情形。因為這種想法,所以,每次站在講臺上,我都覺得特別無聊——把別人能夠明白的東西,講給別人,豈不等于把嚼過的饅頭塞進別人嘴里嗎?
事情總有兩面,所謂“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在“修行”上,有沒有老師及其指導,無關緊要;“引領”的作用,則非老師莫屬。這并不是說,沒有“老師”的引導,“學生們”就找不到前進的方向,而是,有了正確的指引,“學生們”能在更短的時間內、以更低的成本找到正確的道路。人生以及求學,正如在一條沒有航標的河流上航行,老師們年長,經驗教訓同樣豐富,在哪兒有波折,哪兒水平浪靜,都有了經歷。把這些知識與年輕人分享,正是老師的作用所在。
知識分享的社會意義,在于降低學習成本——一個合格的老師,能降低一個班級或課程的學習成本,足矣;一個學校,能降低數以千計年輕人的學習成本,足矣;老師和學校,乃社會分工與專業化之必然,他們的功能,僅僅是幫助別人以及整個社會,以最小的成本獲取最大量知識的經濟職能,即:老師和學校的真正作用,是經濟上的,而不是道德上的;把不屬于老師和學校的職能,強加在老師和學校頭上,讓他們承擔額外的社會責任,只會適得其反。
換言之,“為人師表”的傳統教育觀,可以休矣;老師,只是現代社會一個不可或缺的經濟環節,與其他職業、其他環節,可等量齊觀;要是人們、社會依然按照傳統的觀念,要求我“為人師表”,要求我“學為人師行為人范”,做一個他們理想中的、標準化的老師,我肯定說“不”。王朔有言“千萬別把我當人”,我愿意模仿王朔,也有言:“千萬別把我當老師”。但我是一個正直、仁愛、有幽默感和善良的人,一個安分守己的良民,僅此而已。
備注:這篇文字,和我的設想,有很大偏差。本來,只想說明學習是學生的事情,與老師關系不大——學習能力是一種“內在”的潛力,是內因,老師是可有可無的外因。可是,到了后面,意義有了轉折。這是我沒有想到的。看來,所有的“設計”都是靠不住的。一篇短文,我自己都設計不好,難道說一個復雜的社會,能指望一個“總設計師”搞定嗎?我覺得懸。
雖然,文章的最終含義“跑偏”了,可是,反倒是意外之喜,至少,我認為比我設想的立意,高了。就像父母想要一個兒子,結果卻生了一個女兒,而這個女兒,竟成了傾國傾城的美女,你說,父母能不笑逐顏開嗎?
9月10號,是教師節,這篇文章,就算對教師節的追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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