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往紐約跑,上海人往東京跑,北方的,跑北京;江南的,跑上海;華南的,跑廣州深圳;省里,往省會跑;縣里,往縣城跑。自下而上“運動”的結(jié)果是:空巢的鄉(xiāng)下。
我上小學、初中的七十年代末,我們村、每個班,大約有40-50個學生。如今,兩千人口的大村子,每個年級的學生數(shù)不足7個。我們村是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和周圍七個村子相比,是最大的。可以想見,另外七個自然村,小學還能辦起來嗎?辦不起來了。
于是,合辦——一個鄉(xiāng)合辦一個小學,可是,一個鄉(xiāng),多個自然村,方圓至少有10里地,距離太遠了。讓年僅6、7歲的孩子,每天往返,是一個不小的困難。
有別的辦法嗎?沒有。
孩子少了,老人們顯得多了。中青年,一個也沒有。既沒有壯年的男人,也沒有壯年的女人。只有老人和孩子。在寂靜的村落里,一邊是無知的少兒,他們對自己的未來,完全不懂;一邊是無奈的老人,他們看到了自己的終點——冬天,在太陽底下;夏天,在陰涼地里;日日消磨,每消磨掉一天,生命也就減少了一天。
孩子們,會長大;長大之后的必然,也是離開,而且,再也不會回來。所以,中國的鄉(xiāng)村,正在逐步萎縮,和越來越衰弱的老人,一樣。中國的鄉(xiāng)村,正在一步步地失去活力、衰老,直到死去。
誰來拯救鄉(xiāng)村?有辦法拯救嗎?沒有。誰也沒有辦法,這就是農(nóng)村的宿命,也是世界的潮流。
中國,已經(jīng)加入了世界經(jīng)濟一體化的大潮;農(nóng)村,是中國的邊緣,但,農(nóng)村現(xiàn)在也加入進去了。這個潮流,就是一只賊船,上去了,就下不來了。想下來,他面對的將是吞沒它的、毫不留情的無邊的大海。
這個賊船,就是市場——市場,如一張大網(wǎng),一網(wǎng)打盡,絕無遺漏。
6月初,我給姑父打電話,問:是不是該收麥子了?
姑父說:收什么麥子啊,就沒有種。種麥子的,十戶里邊,連兩戶也不到。咱們這邊山區(qū),基本上不種麥子了。只有東邊,石家莊東邊的平原地帶,才會種麥子。咱們種麥子,不合算。不合算,有時候,甚至賠本,所以,早沒人種麥子了。
核算一畝麥子的本和利,就免了。略有點農(nóng)業(yè)經(jīng)驗,都算得出來。
我們村的青壯年,多去石家莊打工了。農(nóng)民沒有其它技術(shù),干泥瓦匠、蓋房子、做木工的,很普遍。在石家莊,日工資是170元,管吃管住;在本村,日工資,也要120元,比石家莊便宜50元。砌一塊磚,一毛五分錢;一個熟練的瓦工,一天砌一千塊磚,不是什么難事。也就是,至少一天能掙150元錢。即便面粉3元錢一斤,一個壯勞力,干十天,也就可以買10袋面粉了。
我們村的人均水澆地,不足一畝;一畝水地,也打不了一千斤小麥,更出不了一千斤面粉。再說了,要想一畝地收獲千斤糧食,需要耗費半年時間,從冬天到夏天,且,累得賊死。——撅著屁股、貓著腰,在六月的驕陽下,割麥子的滋味,即便是農(nóng)民,也并非樂在其中啊。
如此,麥子還能種嗎?不能。我們村不能種,其他村能種嗎?我們縣不能種,其他縣,也不能種。人均耕地少的山區(qū),都不能種了。
這就是市場。這是誰也無法阻擋的,誰也改變不了的。
我1979年夏天離開,至今,35年了。離開時,是一個毛頭孩子;如今,是一個頑固不化的半大老頭了。7月底在黑河,一個出租司機問我:你一個人來的?沒帶著老伴一起玩兒啊。這是我第一次聽人說我老了。心里不悅,但事實如此。誰能抗得住時間呢。
往家走的路上,一只小狗攔住了我。她不是來碰瓷的,也不是摔倒了,要我扶,要我賠償醫(yī)藥費和損失費,而是來撒嬌的。她直接躺在地上,袒胸露乳地。我家養(yǎng)了一只狗,對此,有了經(jīng)驗。所以,我就彎腰下來給他按摩。她那么活潑,那么死皮賴臉,在我腳底下,讓我好不開心。我在想,要是沒有主人,我就把她帶到北京。
給小狗按摩時,不遠處,一個老人在鏟土。我覺得面熟,問他:你是彥文叔叔嗎?
他說:是。但語速很慢。細看,他是腦血栓后遺癥,手、腳以及言語,都有些不便利。
我問:你今年多大了?
他說:62了。和你三叔一樣大。
我說:你結(jié)婚的時候,我還去吃席了。真快啊。轉(zhuǎn)眼三十五年了。你老了,我也快50了。
彥文叔叔把我讓進院子里。嬸子出來了——曾經(jīng)的小媳婦,已經(jīng)成了小老太太了。身體倒是好,她非常熱情地踩著凳子,去葡萄架上,給我摘新鮮的葡萄。我說:你可小心。要是摔了您,我可罪業(yè)大了。她說:沒事兒。每天她都要爬上爬下的。
彥文叔叔和嬸子,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女兒出嫁了,就在本村。兒子還沒結(jié)婚,但也快了,就在陰歷八月。現(xiàn)在,他們正在為此忙碌呢。女方要的彩禮是六萬八,這是現(xiàn)金。這不包括衣服、首飾和宴席錢。后三項,哪一項也要萬數(shù)塊錢。所以,要把新媳婦娶進家門,沒有十萬塊錢,門兒也沒有。
房子,不是問題。這個院子,不大。門開在東邊,所以,西屋是正房,二層樓,上下八間;北屋也有五間房子。合計十三間房,一老一少兩代人住,綽綽有余了。但,實際上,兒子只是結(jié)婚在家;婚后,也不在家里住。因為,要在外面打工。
我說:你們老兩口,住這么大院子,可是寬敞啊。
他說:可不是嗎?現(xiàn)在都是這樣,整座整座的院子,空者;大片大片的房子,都沒有人。你說說,咱們的老街,哪兒有人呢。
于是,我就和他一戶一戶地算起來,從巷子口一直數(shù)到老井所在的位置——這個巷子,是全村的核心,也是人口最集中的,也是房子最好的老街。我奶奶住過的二層樓,是全村最好的房子。戰(zhàn)時,凡是有部隊進駐,總是征用為駐軍最高領(lǐng)導所用。
算來算去,只有一個院子,有一戶人家住著。其余的,全都長年無人居住。且,將永遠無人居住。我住過的大院子,最多時,有四戶人家,接近20口人。如今,大門緊閉,鐵鎖高懸。我在大門口,站了兩分鐘,無言以對。以后,誰會在這里再站兩分鐘呢!
葉落歸根,是歷史上的中國;今日中國人,將歸何處呢?我不知道。因為,曾經(jīng)的家園、曾經(jīng)的鄉(xiāng)村,已經(jīng)是一個個的空巢和一個個空村了。
其實,不光老房子,空了;新房子,也大都空空如也。平時,沒人住;只有到年節(jié),在城里做工的人,才會回來,才有人居住。
這就有一個問題:資源的使用效率問題。具體地說,就是房子的使用效率。以進城務(wù)工來說,一個民工,在鄉(xiāng)下有一套房子,很大很寬敞,可是,沒法兒住,也就沒有價值;在城里,他也需要一個住處——不管這個住處,多么狹小,是蝸居,或是蟻居。總之,他有兩個“家”,兩處住所。
可笑之處在于:好房子、大房子,沒人住,沒法住,長期閑置;小的、差的房子,卻人滿為患。
如果,這是一個人的問題,少數(shù)人的問題,那是他自己的事兒;社會和政府,無權(quán)也無能力解決。如果,這是很多人的問題,多到數(shù)以千萬計、數(shù)以億計的話,就不再是個人的問題,而是一個社會問題了,是一個政府的經(jīng)濟政策應(yīng)該檢討的問題了。
如今,在城里做工的農(nóng)民,常年維持在1.5億—2億人口之間——這就是說,有1.5到2億的人口,至少有兩處住所:一處在鄉(xiāng)下,一處在城里。但是,如上所言,鄉(xiāng)下的“豪宅”只是紙上富貴,只有GDP的指標意義,于改善其生活品質(zhì),一點用處沒有。
這就是無效GDP。
一個國家或社會的無效GDP數(shù)量太大的話,經(jīng)濟增長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就像散布在中國廣大農(nóng)村的一座座空閑的房子一樣:它們在賬面上是存在的,對GDP的貢獻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它絲毫也沒有改善民眾的生活質(zhì)量。而且,這種無效是不可逆轉(zhuǎn)的。沒有任何一種辦法,能盤活這種資產(chǎn)。因為,沒有買家。
無效GDP之大量存在,也回答了我關(guān)于中國經(jīng)濟增長的一個疑惑,即:GDP的連續(xù)快速增長,與農(nóng)民生活改善之間的脫節(jié)——在我看來,今天的農(nóng)村和三十年前,變化極為有限;農(nóng)民的生活狀況,除去解決了溫飽之外,也沒有顯著改善。長期困擾農(nóng)民的教育、醫(yī)療、養(yǎng)老等問題,不僅依然存在,反倒有惡化的傾向。比方說小學教育,就不是變好了,而是變壞了。
我一邊吃葡萄,一邊聊著。說起顏文叔叔的病,他說:好幾年了,恢復得還好,不僅可以自理,還能做一些不很重的農(nóng)活兒。
我說:真不錯,你真夠努力的。腦血栓之后,還能恢復到自己干活兒。
他說:咳,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農(nóng)村就這條件,你不干活兒,再用一個人伺候你,哪有人伺候啊。只好自己對付著。
我說:我感覺咱們村,腦袋上的毛病,比例太高了。光我知道的、看見的,就五六個。你一個、會昌、真祥等。
他說:吉鎖也是這個毛病,也沒了。
我追問,是河東頭兒的吉鎖嗎?
他說:是。
我大為吃驚,因為,吉鎖是我的初中語文老師。去年暑假回來,我還見了。我們一起吃了頓飯,一起喝酒,一起胡說八道。他是海量,一個人大約喝掉了一斤白酒。年近八十的老人,能有如此酒量,豈不令人驚嘆。我說他是鄉(xiāng)里最有才華的人,想請他給我下一本出版的書題寫書名。他說,可別,還是請更有名氣的人來寫。他只是鄉(xiāng)野村夫,焉能登大雅之堂。這次回來,還想見他,請他給我說說練習書法的奧秘呢。不想,已是陰陽兩界了。
他是師范生,可是,沒有畢業(yè)。據(jù)說是生活作風問題。后來,村里缺老師,他就被請來做代課老師。一直是代課老師,不過,幸運的是,臨到60歲,修成正果,轉(zhuǎn)正了。這樣,他退休之后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他愛喝酒,寫得一手好字,無論大字小字,都是一流。凡紅白喜事,寫對聯(lián)、當帳房,他都是必不可少的。他也不要報酬,推辭不了了,他就帶走兩瓶好酒。所以,他也不缺酒。在他寫字的大書桌下面,擺滿了各種酒和空酒瓶。
他對我影響極大。我或許,也是他最為看重的學生。他每次上課,都神采奕奕地走上講臺,充滿激情的狀態(tài),雖過去了三十五年,依舊歷歷在目,十分清晰。但,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留給了時間。
人生如夢,人生一夢!誰說不是呢!
我沒有給他寫過什么,謹以此文作為我對他最深的思念和最高的敬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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