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當洶涌而至的娛樂仿佛要把人們的時間榨干,關注力正在成為這個時代最為稀缺的資源時,出版面臨的挑戰便不僅來自外部,也存乎于自身。
“出版業所面對的危機是嚴重的,持續的。”湖南省人民政府參事、資深出版人龔曙光接受《出版人》記者采訪時如是說。
龔曙光對內容的信心有多堅定,他口中的危機就有多緊迫。這種危機感不僅因為2020年至今因為疫情而帶來的行業蕭條,更有對出版在介質、供求和生態層面的擔憂。
湖南省人民政府參事、資深出版人龔曙光
闖過新世紀媒體、出版的宏闊變革浪潮,體驗過評論家、編輯、作家、老總等多元身份后,龔曙光以自己的親身經歷證明,專業且優質的內容永遠可以在殘酷的市場立足,但這份立足點也同樣需要保護。身為全國人大代表,龔曙光在今年的全國兩會上提出了關于規范出版物市場價格秩序的建議,針砭出版行業當下最突出的痛點,他在提案中明言:電商渠道以資本投入和平臺規模為手段,濫用市場支配地位,持續多年的低于成本價售書已經對圖書出版業的上下游帶來深刻影響。在采訪中,他更把這種盤剝比作某種生態災難:不能為了養肥幾家電商,而犧牲一個時代的文化創新激情,犧牲整個社會的人文風尚和文化情調。
在為出版業放聲疾呼的同時,龔曙光也為同行敲響警鐘:當洶涌而至的娛樂仿佛要把人們的時間榨干,關注力正在成為這個時代最為稀缺的資源時,出版面臨的挑戰便不僅來自外部,也存乎于自身。如果有一天出版走向衰敗,那這種衰敗不是因為圖書這種產品被替代,而是從閱讀這種行為被消解的那一刻開始的。凜冬將至,出版人的信念與智慧無疑將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驗,我們對此是否真正做好了準備?
Q1
《出版人》:進入21世紀以來,雖然仍有唱衰的聲音,中國的出版市場依然在不斷成長,并成為全球最蓬勃的市場之一。您如何看待出版行業的未來?
龔曙光:
對21世紀的出版業是否唱衰,其實大家是談得多、想得少。無論唱衰與否,都是在憑經驗憑感覺泛泛地談,真正坐下來理性思考的少。所以我認為這些結論對行業預測沒什么意義,對指導企業操作更不靠譜。即使在過去的五分之一世紀中,出版業還在增長,中國出版(601949,股吧)業仍一片繁榮,但很難說這就是21世紀的大趨勢,就是中國出版的基本面。如果我們從這一觀察點來討論出版業的未來走向,就很難跳出經驗的窠臼和思維的套路,得出具有預判價值的觀點。
我們先得把出版功能和出版業作出區隔,才能更準確地探討本世紀出版業的狀態和趨勢。就功能而言,只要人類這一物種還在繁衍,只要人類文明還在延續,出版就會存在、就會發展,因為出版肩負著人類思維與科研成果存儲與傳播的功能,人類文明要傳承,出版功能就不可或缺。在這一意義上,本世紀的出版肯定是發展的、強大的。因為人類對文明成果的需求在變大,科技對出版功能的變革在加速,整個社會的出版能力一定會變得更加強大。
但我們所指的出版業,主要是指以紙為介質的圖書期刊產業,就現行技術模式下的出版需求供給而言,我認為是一定會萎縮衰退的,甚至有可能在本世紀被替代。現代生命科學與人工智能的既有成果,已經顯示了在神經元層面上的人機交互功能,也就是說人類已經可以不借助圖書、不通過學習而獲取思維素材并進行思維,這種技術進一步完善的結果,就是人類文明的傳承完全可以脫離現在的中介,在人機的直接交互中完成。如果我們愿意,當然也可以把這種存儲與人機交互系統定義為出版業,但這與傳統意義上的出版還有多少關系呢?
這種革命看起來距我們很遠,其實不然,它已不是一個愿景,而是正在逐步呈現的一種現實。或許大家對此不是沒有預感,而是不敢或不愿面對,因為當人類的出版功能由這些全新的技術、介質和方式來呈現的時候,現在的出版企業、現在的出版人是否還有存在或轉型的可能,誰都不敢往深處探討。
Q2
《出版人》:在過去的2020年,種種因素讓全球化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與挑戰,也讓出版人開始思考中國出版市場的歷史際遇與時代使命。在您看來,中國出版市場是否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市場?未來還有多大的發展空間?
龔曙光:
對中國出版業的統計數據,我一向比較謹慎。我不太相信近年出版增長的幅度,即使統計模型和數據都沒有問題,我也不相信我們國民的閱讀量增加了。書是要靠時間來讀的,而且每小時讀多少頁書,大體是個恒量。在國民的基本生活和工作時間沒有發生重大變化的前提下,人們花了少則2?3小時,多則4?6小時在手機上,讀書時間的增長從哪里來?不要天真地認為大家捧著手機都在讀書,這個概率不會高于百分之十,更何況手機上的瀏覽不能簡單地等同于閱讀。所以傳統出版面對的危機是根本性的,即閱讀時間的危機:不是有沒有興趣,而是有沒有時間!
技術從來是改變出版業態的革命性力量,今天生命科學與人工智能的結合,創造了徹底革新出版業態的可能性。在這一意義上,我不認為中國出版還能對全球傳統出版業承擔什么責任,探索什么機遇。機遇一定是在新技術新業態那邊。
而說一個市場是否成熟,首先得看支撐這個市場的產品技術是否處于穩定期,現在全球的出版業都面對技術革命,因而很難說哪里成熟哪里不成熟。當然如果我們一定要探討這樣一個話題,我只能說過去的成熟正在被改變。這個改變不是某類產品或某個環節,而是生態性的,如果要問這個市場存在哪些問題,主要是生態出了問題,或者說是好些問題都影響了生態,比方說盜版問題、折扣問題、小眾書問題、產品過剩、紙介質和屏介質出版功能重復等。
中國傳統出版業垮不垮,取決于中國K12教育考試制度改不改,課程及輔導資料換不換。其它的因素都不是根本性的,國民的讀書習慣不是一兩天能養成的,國家具體的產業扶持政策,也大多是頭痛醫頭,很難改變根本的生存環境。
Q3
《出版人》:在今天審視出版本身,我們也發現圖書不再是唯一的產品,圍繞圖書所展開的編、印、發也不再是唯一的業務單元。出版和音、視頻等多元的媒介,和教育、社交、文創都在產生越來越多的聯系。探索這些圖書之外的產品和業態,對出版行業究竟是機會還是陷阱?
龔曙光:
隨著科技的發展,人類可以承載和傳播思想與知識的方式和工具越來越多,不論我們是否將其歸入出版范疇,其功能總是在分流或補充傳統出版。當然,人類傳播文明的方式從來就不專屬于出版,即使在出版獲得突飛發展如日中天的時代,人類依然同時擁有多種文明承載和傳播產品,歌謠、戲曲等古老的樣式也依然發揮著作用。今天的音頻、視頻、動畫、游戲等當然也具備這種功能,但似乎沒有替代之勢。圖書不論以貝、簡、帛、紙或屏為介質,其承載和傳播功能都是主流形態,當然有習慣的因素,但主要是讀這種方式可能更易激活人類記憶和思考的生理功能。基于這一判斷,圖書被現有介質和產品實現功能替代的可能性小,相互依存形成某種復合傳播的可能性更大。
當然以屏為介質的新產品,還是對全民閱讀和出版業構成了某種危機:不在于功能上的替代,而在于時間上的搶奪。雖說網劇、動漫和游戲等都分流了人們的閱讀時間,但它們只是針對特定人群,比如游戲就有許多人不會沾。真正侵奪圖書閱讀時間的是瀏覽,現在人們每天有數小時花費在屏上,大量的時間耗在了漫無目的瀏覽上,似乎接受了很多東西,但把手機一扔才發現什么都沒有留下。瀏覽最大的危害是造成了人的關注點的快速漂移,進而導致興奮點無法錨定,久而久之,人們不再具有聚焦關注和錨定興奮點的能力,習慣上不再有深度閱讀而只有隨意瀏覽。所以不是圖書這種產品被替代,而是閱讀這種行為被消解。如果這種趨勢持續并惡化,出版業的衰敗是不可逆的。
看得更遠一些,前面我說到過人機交互的問題,如果這種人工智能與生物工程結合的技術進一步發展,人類接受思想、知識、信息不再依賴感觀,而是輸入神經元,那出版業的功能就根本上被替代了。從這兩個意義上講,我認為出版業所面對的危機是嚴重的,持續的。
Q4
《出版人》:在今年的“兩會”上,您帶來了關于規范出版物市場價格秩序的建議。在過去幾年間,出版業在折扣問題上被逼得節節敗退,讓相對較高的折扣力度成為了被電商、出版方乃至讀者普遍接受的狀況。但您似乎非常不愿意看到這種狀況變成常態。
龔曙光:
作為中國商業業態的革命性力量,電商已經整體地維新甚至改變了國民的日常生活,伴隨著日漸優化的用戶體驗,人們已經習慣坐享其成。至于電商這種新商業模式對傳統實體店模式的摧毀,用戶最初并未十分在意,政府也未作好相應的制度防范。當電商強大到改變了整個商業生態的時候,商業模式改變對整個社會的深刻影響便尖銳地顯露出來了,尤其是那些負面的影響,比如社會不動產的嚴重貶值以及由此造成的金融體系的風險、大量實體店倒閉造成的再就業困難以及人力資源浪費、粗暴價格競爭與平臺壟斷性的惡性循環造成的商業生態惡化、實體商業凋敝乃至消失導致的社會人文功能無法代償??不管我們看不看得到,重視不重視,這些都是大問題,都會或早或遲與整個社會,也與每個人相關。電商一俊遮百丑的時代已經過去,其弊端逐漸顯露的時代已經到來。
圖書電商不惜虧本也要打折的現象存在已久,在他們沒有成為主流平臺和渠道之前便已如此,只是人們并沒有十分在意。其實那時就已經不屬于正常競爭模式了,只是電商慣常的燒錢模式,掩蓋了這種競爭的惡意性甚至非法性。而正是這種被人們和政府忽視的惡性競爭,導致了平臺和渠道的壟斷性,進而導致整體出版鏈條和生態的極速惡化,危及了出版產業的商業邏輯和獨特的社會功能、文化使命。圖書對于讀者而言,當然是越便宜越好,但當圖書的生產銷售維持不了正常利潤的情況下,以內容為核心的圖書出版就不再有真正的文化創造和科學創造,原創和原創性集成的圖書占比急速下降,跟風隨市的雞湯書充斥市場,粗制濫造的公版書積壓庫房??造成這種狀態的原因當然是復雜的,甚至還可以在許多非商業性的因素上去追溯,但究其根本,還是電商造成的出版生態災難。注意我的用詞不是“問題”而是“災難”,災難帶有補償成本高,甚至在某種意義不可逆轉而必須重建的特性。
我對就電商領域進行版權保護、價格協調等方面進行政策干預多次提出過建議,目前看起來收效甚微。可能在很多人眼里,這僅僅是出版商、出版人的事,但用不了多久人們便會發現,這是一個社會的大事、一個時代的大事。我們或許會因為養肥了幾家電商,而犧牲掉一個時代的文化創新激情,犧牲掉整個社會的人文風尚和文化情調。
我在海外經常拜訪那些上百年甚至幾百年歷史的獨立出版商,可能經歷了幾代人的經營,公司也沒有做大,但每一代人手上都推出過優秀甚至偉大的原創作品。這類公司國內也有,有的是出版社,有的是獨立策劃公司,它們本可像海外的獨立出版商那樣生產和發展,但現在電商的壓榨正令其難以為繼。過去我們也常常在某條古巷、某個街口看到一個小小的書店,幾個附近街區的人在店里翻翻書,拉拉家常,委托店主代購所需的圖書。那是一種超越日常生存壓力的悠閑時光,那是定期為心靈補充給養的生命節律。那家小店對于許多人來說,是心靈上不可替代的街頭風景。但現在這種風景正在消退,癥結依然在電商身上。
既然是災難,那就得拯救,最有力的辦法是政府制定規矩。在對新業態及時進行法規跟進上,國外有些政府比我們做得好:比如歐洲對電商的征稅高于實體店,這樣可以保證新舊業態的協調發展;再比如美國對互聯網金融盡早立法,避免了螞蟻金服式的野蠻生長,把電商的成長控制在健康的軌道上。
Q5
《出版人》:過去十年,出版行業的馬太效應正在凸顯:大企業正在形成平臺,其雄厚的財力、強大的議價能力和對渠道的掌控力正在凸顯。這種現狀會否引發新一輪的整合、并購,進而改變出版現有的格局,造成贏者通吃的局面?
龔曙光:
過去十年是出版業資本化進程加速,業態整合趨勢基本形成的十年,但相對其它行業資本化的初始時期,出版業整合的力度和速度都是和緩的。這或許與兩個因素相關:一是出版產業的正常業態是以產業巨頭與獨立出版商為主體,中間存在少量的專業性中型公司,大公司間的并購頻繁,而對小型獨立出版商的并購并不激烈。中國的出版業雖有特殊性,但到目前為止,亦未背離這種正常業態;二是中國的出版集團,絕大多數是國資背景,且多為地方集團,彼此之間發生并購的可能性極小,這不是估值高低的問題,而是所有權問題。中國的出版集團大多有錢,只是錢沒處花,因為維持正常經營和發展,那些錢是花不出去的。近20年真正靠資本做大的集團只有中信一家,他們是帶了業外資本進來搶了蛋糕、分了奶酪。所以整體上中國出版業的并購是不劇烈的。
至于未來是否會更加激烈,我認為在趨勢上應當不會,當然不排除在某個風口并購案相對集中、在某一類型的公司相對高頻的情況。中國出版業在過去的20年里,大的并購案基本沒有,多數是一地雞毛的標的,這些都不具備真正的商業價值,只有形象意義。不多的十幾個國有并購民營的案例,多數已散伙或變相散伙,即使沒散的,體制間的矛盾依舊無法消解,危機依舊無法解除。體制的矛盾一直是中國出版并購的最大障礙。中南傳媒(601098,股吧)曾實質性參與培生持有的企鵝蘭登股份的收購,談了三四輪,最終不是卡在估值兌價上,而是卡在雙方對彼此體制的容忍度上。這大概是中國出版業參與并購的一個最大標的,最終未遂也是因為體制矛盾。民營現在雖有了幾家上市公司,但資產規模都不大,形不成并購浪潮。在基本面上資本并不看好傳統出版業,大量業外資本涌入參與并購的可能性不大,再加上國家對出版業還有相關政策防范,業外資本不好進也不好出。
至于贏家通吃,理論上這種可能性存在,但行業運行中未必成為趨勢。出版業真正競爭的是新作者資源,一個好作者能從哪里冒出來,真是不太好說。還有中國出版業的企業管理水平并不高,大公司要從機制到體制消除內卷形成效率優勢尚需時日,因而哪一家公司通吃的可能性比較小。當然有些新業態的專業性公司資源集中度比較高,比方說天使文化一旦上市,在網絡漫畫領域可能會形成一定的聚合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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