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霏
編輯/李信
40天的時間有多長？余笙的回答是“從羽絨服到短袖的距離”。
疫情來得突然，余笙原本正常的工作和生活被突如其來的封校打斷。一個月多前的一天，在沈陽某大學當班主任的余笙，收到了上級領導的通知“住在學校幾天吧，整個辦公室只有你一人單身，其他老師都有家室，住辦公室很不方便。”
略加猶豫后，余笙隨手抓了兩件衛衣，背了一個小背包，當天住進了十幾平的辦公室，開始了長達40天的“住校”生活，身上的衣服已經從最初的棉服，如今換成了短袖。
余笙住進辦公室幾天后，在距離沈陽市約1693公里外的上海，梁辰也收到了同樣的通知——留守辦公室，以維持數據中心的日常運轉。
受疫情影響，像上海、沈陽這樣實行臨時性風控管理政策的地區并不是少數。這些地區的企業員工大多進行了居家辦公、遠程工作，但也有少數人需要繼續堅守崗位，保證公司基本運轉。
他們不能回家與家人相見，吃住等一切活動基本只能局限在辦公室內，同時還要保證在工作崗位隨時待命。這其中，有疫情下的社會責任感，也有被領導安排的無奈。
沒有具體數字可以顯示企業留守員工這一群體到底有多大，或許只有深夜靜寂的辦公園區，依然亮著的燈，可以證明他們的存在。
留守在公司得他們過的好嗎？物資能有保障嗎？五一假期如何度過？抱著這些問題，連線Insight和仍然堅守在行業的“守門人”們聊了聊。
有的人認為留守公司是“福報”，不僅拿到雙倍工資，還可以每天摸魚；有的人被強迫留守公司，收到寥寥無幾的工資補貼時，心情更加沮喪；有的人計劃好解封后的第一件事，是回家擼貓、吃一頓媽媽做的飯。
而他們共同的期望，是盡快恢復正常的生活。
“與世隔絕”40多天，
我沒有生活，只有工作
余笙 | 沈陽某專科學校教師
我是一名專科學校的班主任，自3月開始沈陽封閉當地高校，我已經住在辦公室40多天了。現在，我非常后悔當初答應領導留在學校。
現在的我，非常渴望回家吃頓爸爸媽媽做的家常菜，擼一擼我的貓。
40多天前，沈陽疫情嚴重，我們學校第一時間選擇封校。沈陽本地的學生都回家了，省外的同學都留在學校，大概有1000多名學生。既然還有學生在校，必須得有老師管理學生，所以留了幾個關鍵部門的老師。
按正常情況，我不需要留在學校。我是班主任，我們班的學生都是沈陽市本地人，所以疫情開始后，我第一時間安排他們全都回家了。所以我當時以為既然自家學生已經不在了，我也不用待在學校了。但是沒有想到，我還是得留在這兒。
因為我所在的部門，情況很特殊，基本上只有我一個人是未婚狀態，且年紀小。其余老師均已婚或年紀比較大，住在學校不太方便。所以領導安排我當我們部門代表，留守在學校了。
當時我也挺不理解，就和領導反饋不需要待在學校，可以回家工作。但領導說希望我們部門能有一個人留在學校，并且很誠懇地勸告我。我心一軟，就答應了，當時也沒想到會待這么長時間。如果重新讓我選擇，我一定不會答應留校。
剛開始來的時候，我沒有想過在學校呆這么長時間，以為待一周就可以了。所以自己連換洗衣服都沒拿多少，只拿了一件衛衣，背了個小包就來學校了。
結果住進學校才發現要待這么多天，我一天比一天焦慮，但也沒辦法，只能讓家人送電飯鍋、碗、衣服和行李箱等各種東西，基本上都要把家搬到學校了。
第一天來學校時，我還在穿羽絨服，現在已經換成短袖了。不知不覺，已經堅持40多天了。更可怕的是，我已經習慣這種住校生活了。
其實留守學校這件事也不能怪領導，他當時也不清楚住這么久，而且領導也留在學校了。
的確，我在辦公室工作，能跟領導溝通便捷，工作也比較方便。這也意味著，我要24小時待命工作。
留校期間的工作內容，和之前并無太大差別。無非是填報一些跟疫情有關的數據表格和關心學生情緒。學校封閉40多天了，學生的情緒有點兒崩潰，而且不允許他們出校門、點外賣、收快遞，處在完全封閉的空間。
所以我們每天都要檢查學生宿舍，以防有學生偷偷溜出校門，或者在寢室做出極端行為。
現在，我完全把辦公室當家了。每晚睡在電腦旁邊，早上睜開眼睛，就是辦公桌，根本不用早起通勤，也不用化妝。
但是領導打電話派工作，比如讓我做個表格，我需要立刻坐起來進入辦公狀態。所以我的電腦基本不關機，24小時待機。等工作處理結束，我躺下繼續休息。
所以現在的工作狀態，和封校前完全不一樣。像我們這種學校職工，工作時間是早八晚五，下班后就是非工作狀態。但現在，沒有什么上班時間和下班時間的區別，而且我需要幫助其他同事做一些工作。
因為封校比較突然，不少同事沒有機會把電腦里面的數據帶回家，所以他們有些工作無法正常推進，領導就安排給我，我相當于額外多干了一些別人的工作。
除了住宿比較簡陋，食堂的飯菜我也吃夠了。因為疫情嚴重，學校食堂不能每天進貨新鮮蔬菜，提前囤了很多土豆、白菜、洋蔥等耐放的菜類。連續吃29天土豆絲、炒白菜之后，我實在忍不了，讓媽媽送來了一個插電炒菜一體鍋。
收到鍋的第二天，我向食堂阿姨借了兩個雞蛋、一些油，買了一份白米飯和兩個烤腸，做了一頓蛋炒飯。說實話，吃蛋炒飯時，我真的差點哭出來。
為了紀念這頓蛋炒飯，我當天特意化了妝、自拍，并把照片發到了微博。
可能有人好奇，我們的五一假期如何度過。其他企業員工每逢正常周末休假或者每逢法定節假日，都會放假，但我們相反，全部正常上班，因為我們學校計劃提前結束這一學期課程，提前放假，所以整體上課節奏非常緊湊，就連五一假期也不會休息了。
在學校的日子非常枯燥，沒有什么休閑活動。因為吃不到水果，校外領導會定期給我們送點物資，算是定期慰問。學生自己也組織手游比賽，在操場上開小型演唱會等，打發時間。
說實話，被封在學校，真的特別影響心情。外面的人在正常活動、正常生活，只有我們像被困在一個格子里，只能在這一區域活動。沒有生活，只有工作。
我平時正常生活，累了可以出去跟朋友喝喝酒、唱歌、打麻將，抒發一下。現在自己只能在十幾平米的活動單元，與世隔絕。
學校還擔心學生情緒，讓我們這些老師定期給學生打電話進行心理疏導。誰來關心我們老師的心理呢？尤其是我們女老師，洗漱、洗衣服非常不方便，心情很不穩定。
有時我會莫名其妙的特別煩，就給朋友打個電話，或者看劇。甚至我現在覺得上網刷微博、刷豆瓣都特別有意思。
隨著住校時間的加長，我也越來越思念自己的貓。之前我從來沒有和它分開這么久。
40多天的時間，我已經把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搬到了學校，我媽開玩笑說解封之后，她得開車才能把我的這些行李拿回家。
我早就計劃好了，解封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回家吃一頓媽媽做的家常菜，比如可樂雞翅、西紅柿雞蛋湯、糖醋排骨等。然后出去約朋友唱歌、搓麻將、晚上擼串喝啤酒，必須把一天的行程安排滿檔！
住公司一個月，
我只想好好刮次胡子、理一次發
梁辰 | 上海某國企員工
單位約有兩百個員工留守公司，我是其中一位。這次屬于我第二次留守公司，已經住在辦公室一個多月了。如果給我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我還會留在辦公室，因為我不會做飯。
這次留在公司，跟工作崗位有關系。我負責公司的網絡維護工作，公司有一些設備或者平臺，需要定期維護。部門其他同事都拖家帶口，不方便。我是滬漂，一個人來上海，所以被安排留守公司。
其實3月20號左右，公司已經發現疫情很嚴重了。我們公司采取預警機制，施行A、B組輪班。保證如果有一組員工出現疫情，另一組的員工可以替補。
當時浦西疫情很嚴重，我們部門的很多員工都住在浦西，我住在浦東。所以我們部門的A、B組員工，很多時間都不能及時到崗。我主動請纓，第一次留守在辦公室、填補空缺時間。
住了一星期后，我有些適應不了，便回家住了幾天。沒想到上海疫情持續嚴重，需要封城。
3月27日晚，公司突然獲知浦東新區即將封控的信息。按照疫情防控工作預案，我們信息科技部需要一個人在公司留守。因為之前有過住辦公室的經驗，領導直接選派我，繼續住在辦公室。
確定由我負責后，我在封控最后一天趕到公司，進入辦公大樓。
第二次接到領導通知，要求我住單位時，我覺得無所謂。因為通知顯示，大概只封一周，時間并不長。沒想到一周過后，公司封鎖時間不斷延長，我被迫滯留在辦公室。
當然，偌大的企業，不只我一個人住在辦公室。基本每一個部門都會留下來一、兩個人，處理應急工作。運維的部門，留在公司的員工更多，他們若遇到突發情況，現場需要更多的人手幫助。我偶爾會找他們聊聊天。
公司給我們采購了一些物資，包括行軍床、被子、毛毯等，一人發一套。
我把行軍床支在工位旁邊，工作結束后，直接往旁邊一躺，毛毯一蓋，就可以休息了。當然，我們也可以不在工位休息，整個樓里也沒幾個人住，可以隨便找一個會議室休息。
就算公司不封鎖，我也回不去自家小區了。因為沒有提前儲備糧食，回去反而更糟糕，所以我覺得在辦公室待著還可以。
所以留在工作崗位，有一點好處——保障了生存問題。
我有些朋友在家辦公，社區發物資不及時，還不如我在公司吃得飽。我們是國企，整個園區留守這么多人，公司都提前統一安排好了基本物資，保障員工溫飽。
外界可能會認為我每天都要加班，其實住在辦公室后，工作量并沒有很多。因為封城以后，公司所有的項目、合同等，推進流程都變慢了。而且像現在特殊時期，有一些事情能少做就少做，所以我的工作量沒有增加，反而比以往還少。
工作之外，我在公司沒有娛樂社交活動。幸虧，我把自己的電腦帶過來，可以打打游戲消遣時間。
前段時間，公司甚至都不允許我們下樓，我只能在樓里待著。偶爾在樓道里面自己跑跑步，我們公司的工會，也安排了一些健身教練，通過網上直播教我們一起健身。
但我不敢做易出汗的運動項目。因為我們排班洗澡，每隔三至四天才有一次洗澡的機會，洗澡問題不方便及時解決。
不過，我也沒心情經常運動。打趴我的不是工作強度，而是自己。
長期在一個無法看到天空的封閉環境生活，整個人會抑郁、煩躁。比如工作時，我經常會突然出現“為什么是我在辦公室住這么久”類似的憤怒和不滿情緒。
尤其接連接到推遲解封時間的通知時，情緒崩潰更頻繁。
本身住在公司一周后，我的身體已經有一些疲態了，當時支撐我堅持的唯一信念是：到時間后會有新一批員工接替工作。但實際情況是，無休止的推遲時間和遙遙無望的解封時間。
而且，溫飽問題雖然能保障，但公司的餐食真的差。一開始我們每天吃方便面，后來公司找到保供渠道，中午、晚上開始吃三菜一飯的盒飯。
最初的盒飯，味道不好，甚至到了難吃的程度。從上星期開始，有所改善。但也沒有好很多，我每餐都會加一包榨菜或者老干媽。
另外，我十分不理解的一點是，為何外包員工可以按小時收取加班費，而我們正式員工沒有明確補貼政策。
我們公司的外包員工，上個月申請了所有加班時間，不論費用高低，總歸有相關政策保護。同樣加班的正式員工，連申請的渠道都沒有。
要知道，我們除了工作日在公司，假期也只能老實呆在辦公室。至今為止，我已經在辦公室度過5個周末、一個清明節和一個五一小長假了。
所以，與其他公司可以按照加班天數調休不同，解封后，我能休幾天，完全取決于上級領導對我的好感度。有可能放幾天，有可能放更長。
幸好，公司上個月給了我們這些駐守辦公室的員工一些現金補助，數額還算可以。畢竟，公司給我們也花了不少錢，包括吃飯、購買生活用品、零食，都沒收費。
要知道，有些小公司的員工，同樣留在辦公室，需要自己搜集物資。和他們比，我真的算幸運兒了。所以即便真的覺得補貼數額少，也不敢抱怨。
換句話講，在公司待了一個多月，雖然心情不爽，但是我沒有花自己一分錢，也無意中達到了省錢效果。也是一種變相補貼。
我的總體情緒還算穩定。我本身屬于內向性格，2020年新冠疫情剛出現時，我便孤身一人，被困農村老家一個多月，沒出現任何心理問題。
不過，我已經提前計劃好解封后，最想做的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理發。住在公司一個月，我的頭發很長了。或許，不只我一個男生有這種想法，上海解封后的一星期，各大理發店應該都會擠滿剪頭發的男士。
第二件事是，我要回家好好刮胡子。住在公司三個星期后，我們才收到公司采購的手工剃須刀。但工具過于簡陋，刮得不干凈，越來越想念我的電動剃須刀。
第三件事是，躺在自家床上，睡個一天一夜，然后出去吃頓肯德基。
既能摸魚也能拿到高額補貼，
這樣的日子我不焦慮
武億 | 上海某國企員工
人往往只有在最艱難的時刻，才能清楚知道自己愛的底線有多低。通過這次罕見的駐守辦公室的經歷，我竟然愛上了百事可樂。要知道，之前能夠自由呼吸新鮮空氣的20多年，我只愛可口可樂。
并且，我養成了在微博寫日記的習慣。先給大家分享幾篇我的日記。
“4月26日，我站在公司窗口前尋找空中飛過的小鳥。沒想到發現一架低空閃現的小飛機。”
“4月27日，住辦公室第32天。好消息：今天有同事主動支援，順便帶來了防疫版本的馬斯洛需求理論中，站在了金字塔的最高層的可樂！壞消息：只有一瓶。”
“4月29日，封閉第34天。離離原上譜：我最愛的海底撈優惠券都要過期了。快放我出去啊！”
或許，有些人認為我是搞笑男，其實我只是想通過微博，排解自己的負面情緒。
早在封控前，我們單位便覺察出來疫情嚴重性，提前停工停產，并預留了一批員工住在工廠，保證設備等機器正常運轉。
我屬于第二批住在工廠的員工。3月底，上海封控政策下來后，領導打電話征求我的意見，問是否愿意駐廠，只需要住4天，給1200元補貼。
1200元并不算多，我更多出于責任感，當時答應了領導的要求。董事長當時也和我們一起住進了工廠。
只是，沒想到后面直接“超級加倍、無限續杯”，只能以累計補貼安慰自己。我粗略算了一下，住在公司快40天，我可以收到1萬多的額外補貼，將近2個月的工資，還是蠻開心的。
所以，我不后悔留在公司。因為如果選擇留在家里，我需要擔心自己的吃喝問題。在公司無需擔心，我現在每天下班后也照舊能在食堂吃飯，餐廳大叔們每天換著花樣做菜。
雖然食堂現在不賣咖啡、小點心了，但是每天還可以照舊喝到水果、果汁、牛奶。
并且，疫情期間，食堂飯菜也沒有漲價，一份菜大概1、2元。每天30元的飯補根本花不完，很幸福。
和其他公司的駐守辦公室員工不同，我屬于“晝伏夜出”。一個月前，公司要求從留守辦公室的員工中，選出一位夜晚值班員工。在“剪子包袱錘”的集體游戲中，我成了唯一輸家。
所以當白天其他同事都在工作時，我在工位支起的行軍床上補覺。晚上其他同事睡覺時，我需要起床值班。
雖然天天上班，但工作強度不大，比正常工作還輕松。我們單位主要生產手機面板，封控之后，面板產量少了很多，所以我也比較閑。有事就干，沒事就玩手機休息。
說實話，平時上班我也摸魚。上班8小時，摸魚時間占一半。
主任的工位就在我背后，有時候良心不安想看看主任的工作狀態，激勵一下自己，結果我一回頭，發現他也在玩手機，我就再玩一會。
在國企上班的人都知道自己是打工人，身體健康才是本錢。只要不耽誤工作，其余時間都可以摸魚，誰也不嫌棄誰。
這也是至今為止，我住在公司依舊心平氣和的原因：高額補貼、公司管吃管住、每天工作還能摸魚，還有董事長一起陪著我們住在單位。多么舒服的日子啊。
可能其他同事心情和我感受不一樣。我本人性格屬于積極樂觀型，加上從小在湖北黃岡市老家上學，耐壓心理較強。
但是，住宿條件的確有些不盡人意。最開始，我們只能躺在地板、睡在睡袋里，沒有被子，只能24小時開空調。后來才陸續送來行軍床、墊子、被子、枕頭等床上用品后，情況才稍微好些。
廠務部門的員工，還臨時改裝了一個淋浴噴頭，供大家洗澡。所以這一個月住下來，我感覺整體生活節奏很像高三住校生——大通鋪、集體生活。
不過，只要能賺錢，住宿條件差一些，也沒有關系。
特別搞笑的一件事是，公司為了照顧員工情緒，竟然舉辦了王者榮耀、斗地主和麻將比賽，上級領導負責出獎金。雖然每項比賽獎金只有幾百元，但也能活躍氣氛，增加點活力。
雖然住在公司的日子還算可以，我還是希望這個月能夠解封，能夠正常上下班，讓我有地方花錢。
現在的我，真的超級想念海底撈，月度優惠券都快過期了。解封后的第一件事，我一定要沖到海底撈，點一個番茄鍋底，多吃幾盤牛肉，臨走前再順點海底撈的小零食回家。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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