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科技大學副校長金李。 受訪者/供圖
證券時報記者 周春媚
在全球科技創新進入空前密集活躍期、硬科技創業浪潮洶涌澎湃的今天，中國正站在由“跟跑”向“并跑”乃至“領跑”躍遷的關鍵節點。新一輪科技革命與產業變革深度交匯，人工智能、納米科技、量子信息、醫療健康等前沿領域加速突破，為我國塑造發展新動能新優勢提供了歷史性機遇。然而，機遇背后亦有挑戰。我國在科研成果轉化、初創企業融資、高端人才培育等方面仍面臨“轉化難、融資難、留人難”等結構性梗阻，創新鏈、產業鏈、資金鏈、人才鏈尚未實現高效協同。
近日，南方科技大學副校長金李接受證券時報記者獨家專訪，就如何打通堵點、破除壁壘，構建更具活力、韌性和國際競爭力的科技創新生態，從頂層設計、制度突破、機制創新等多個維度提出系統性解決思路。作為長期深耕科技金融與創新管理領域的學者，金李強調，“十五五”期間，需要以系統性思維推進“四鏈”深度融合，通過制度創新釋放國家創新體系活力。
“四鏈”深度融合面臨挑戰頂層設計需系統性破局
證券時報記者：科技創新有賴于創新鏈、產業鏈、資金鏈、人才鏈的深度融合。但現實中，這“四鏈”往往相互脫節。當前我國“四鏈”融合過程中面臨哪些突出挑戰？
金李：當前，我國“四鏈”融合面臨四大挑戰：一是創新鏈與產業鏈聯動不足，部分科研成果與產業需求存在“兩張皮”現象，轉化效率有待提升。二是人才鏈支撐尚需優化，關鍵核心技術領軍人才與懂技術、通市場和金融的復合型人才短缺，人才培養與產業發展銜接不夠緊密。三是資金鏈服務功能不完善，對初創期科技企業的支持精準度不足，融資渠道不暢，投后管理跟不上，資本退出機制不健全，影響了社會資本參與的積極性。四是產業鏈的應用場景仍不夠豐富，放眼看去，還有哪些領域仍然有尚未被滿足的巨大需求？在民生領域，還有哪些短板亟待補齊？
證券時報記者：針對這些挑戰，“十五五”規劃應如何從頂層設計上進行系統性破解？
金李：頂層設計上，應重點推進三方面工作。
首先，打造熱帶雨林式的大生態體系。科技創新創業的成功率極低，這在全世界都是一樣的。但是單個科創項目成功率低，不一定代表整個科創生態的成功率低。在“單打獨斗”的時代，大量失敗項目的價值并沒有被充分回收，包括其人才、技術、可回收的資金設備等，也包括其走向失敗過程中的所有經驗教訓。因此，我們需要盡快從單個項目思維轉變為科創生態思維，打造熱帶雨林式的科創生態體系。
其次，優化人才鏈支撐體系。要大力培育和引進科技成果轉化人才，讓足夠多的“中間人”在高校和企業間穿梭。雖然許多高校設立了技術轉移部門，但單憑一個主任和幾個行政人員（缺乏激勵）遠遠無法全面深入了解學校科研發展狀況和各行各業的不同需求。建議高等教育機構建立市場化的技術轉移人員激勵機制。地方政府調整政策，資深的技術轉移人士應享受高端人才引進待遇。在有組織科研平臺、前沿交叉平臺，特別是創新聯合體中配置技術轉移人員。把相關通識課程納入高校人才培養體系，在學生中發現“好苗子”并深化培養，對這些“潛力股”匹配更多商業和金融教育支持。
最后，健全全周期科技金融服務。優化政府引導基金，吸引社會資本參與早期投資。深化資本市場改革，拓寬企業直接融資渠道。鼓勵金融產品創新，引導長期資本入市，培育“耐心資本”，形成覆蓋企業全生命周期的金融服務閉環。
破解成果轉化難題
三方面構建長效機制
證券時報記者：我國高校和科研機構每年產出大量科研成果，但整體轉化率長期偏低。您認為，阻礙科研成果轉化的關鍵因素是什么？“十五五”期間應如何建立更高效的轉化機制？
金李：當前我國科研成果轉化率偏低，主要障礙在于政策執行、科研生態與轉化能力三方面。政策層面，文件分散、協調不足，加之監測評估缺失，導致傳導不暢。科研生態層面，部分項目與市場需求脫節，高校基金會、孵化器等支撐體系功能尚不完善。轉化能力層面，專業化機構和人才短缺，難以彌合實驗室與市場的鴻溝。
“十五五”期間，應從三方面著力，打造“有權轉、愿意轉、能轉好”的長效機制。
第一，優化政策服務與協同機制，確保“有權轉”。建議在各級政府層面設立跨部門的科技成果轉化政策協調與服務機構，整合資源，提供“一門式”的政策咨詢與輔導服務。第二，強化企業的創新主體地位，鼓勵企業深度參與科研項目的立項與評估過程，將市場需求和技術痛點有效傳導至研發前端。除專利數量外，把專利質量、專利布局作為重要指標，這也能促使企業更有意愿請高校學者為其技術路線設計和專利布局提供咨詢。將符合主營業務的專利許可作為重要指標，轉變企業對專利價值的認知，也使高校的科技成果能夠更好地為產業整體賦能，而不是服務于單個企業的商業利益。第三，提升轉化能力與平臺支撐，保障“能轉好”的最終成效。這需要從源頭和過程兩端發力。在源頭，引導高校和科研院所設立更多面向產業共性難點的課題，提升研發的針對性。在過程中，大力支持建設中試熟化、概念驗證、企業管理咨詢等公共服務平臺，幫助實驗室成果跨越“死亡之谷”，提升技術、管理與市場成熟度。
證券時報記者：創新創業的核心是人才。“十五五”期間可以進行哪些制度性探索，以支持人才在高校、科研院所與企業間流動？
金李：在科技創新創業時代，職業發展呈現非線性特點。很少有人會“從一而終”。在全民終身學習的時代，學校成為了人才回收的“蓄能倉庫”，人們與學校的終身聯系更加緊密，學業與職業不斷交替。個人時而在職場中實踐，時而回到學校進行“充電”提升，形成個人持續學習與職業發展的雙向互動。因此，我們的人才培養體系要打造貫通學校和企業的“雙向旋轉門”。
讓人才能夠在創新主體間流動起來，需破解制度壁壘。具體來看，可以探索靈活的人事管理制度，支持科研人員離崗創業或到企業兼職，并保障其合法權益。同時，鼓勵高校院所設立流動崗位，吸引企業專家加入，促進知識與技術雙向流動。
此外，中小企業是創新生態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其人才吸引力相對較弱，需通過制度創新促進智力資源向中小企業流動。可嘗試推廣“科技副總”“校企雙聘”等制度，建立高校教師與企業技術骨干之間的“旋轉門”機制，鼓勵人才雙向流動。同時，支持設立海外人才工作站，吸引國際化人才為中小企業提供短期技術指導與項目合作，彌補其高端人才短板。
引導長期資本
進入股權投資領域
證券時報記者：由于初創科技企業早期研發投入大、風險高、缺乏抵押物，傳統金融難以覆蓋，所以普遍面臨融資難題。“十五五”期間，應如何構建更有利于科技企業成長的科技金融體系？
金李：構建覆蓋企業全生命周期的科技金融體系需要系統性布局，具體來看有四個重點方向：
第一，培育長期資本，引導資本關注企業的長期成長價值。在此過程中，政府引導基金，特別是省級母基金，可以發揮重要的示范和引領作用。第二，促進創投行業多元化發展。應鼓勵創業投資機構向多元化、專業化方向發展，實施差異化管理。具體措施包括：拓寬創投機構的資金來源，支持資產管理機構加大對創業投資的配置；擴大金融資產投資公司開展股權投資的試點范圍；豐富創投基金的產品種類，以滿足不同階段、不同類型科技企業的融資需求。第三，優化激勵政策，通過精準的政策工具，激勵社會資本進行長期投資。這包括實施更有針對性的稅收優惠政策，如對長期持有科技企業股權的投資給予稅收減免；簡化涉及創業投資的行政審批流程；通過政府性融資擔保、信用增信等方式，為初創科技企業融資提供支持，降低投資風險。第四，完善資本市場，暢通退出渠道。完善多元化的資本退出機制，除傳統的首次公開發行外，應大力發展并購市場、股權轉讓渠道，并積極培育S基金（私募股權二級市場基金）等。
證券時報記者：您提到要培育長期資本，“十五五”期間，如何引導養老金、保險資金等長期資本更積極地配置于科技創業？
金李：當前，長期資金在股權投資領域的配置比例相對有限，且出于風險控制和社會責任的考量，其投資方式也較為審慎。為破解這一難題，建議從以下四個方面進行制度優化與政策引導：
第一，放寬中長期資金投資股權領域的比例限制。具體來看，可以把《全國社會保障基金境內投資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中關于“產業基金和股權投資基金（含創業投資基金）不得高于10%”的比例上限提高至20%，并且允許各省份養老金由國家統一管理部分以適當比例投入股權領域。
第二，鼓勵中長期資金更加重視以組合投資的方式進入股權領域，建議規范中長期資金開展股權投資的方式，同時鼓勵以基金方式進行組合投資，不對單個投資項目進行考核。
第三，積極適度發展S基金，使得中長期資金能夠在直投基金運行中后期進場，既降低了其投資不確定性，又享受了一定的資產價格折讓，提升投資回報，更加符合社保基金等中長期資金對穩健性的要求。
第四，鼓勵養老保險體系的第二支柱（企業年金和職業年金）與第三支柱（個人儲蓄型養老保險和商業養老保險）自主選擇配置創投基金類產品的比例，發揮企業年金、個人養老金的自主選擇性，為風險偏好較高的企業年金、個人提供充足的配置產品和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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