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賈平凹之女賈淺淺,曾因寫的不少詩里都出現“屎尿”內容而引發爭議,有文學評論者毫不客氣地批評,這些口水化的詩歌就是“一路狂按回車鍵的產物”,是“猥瑣”的。近日,中國作協公示的2022年擬發展會員名單上,賈淺淺赫然在列,再次掀起她是否有資格加入作協的質疑。
西南民族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康斌,對賈淺淺的詩歌一直有關注。他接受第一財經采訪時說,事件發酵至今,賈淺淺的詩寫得如何已經不是純粹的文學批評問題,而是演變成社會事件。盡管中國作協已經去神圣化,且中外文學史上都有著名詩人寫過低級乃至阿諛奉承的詩,口語化、鄙俗化的內容可以作為詩歌實驗,“屎尿體”這樣的“二次乃至三次”實驗也不新奇,但去年至今,賈淺淺之所以兩次上微博熱搜,是因為有人從她的履歷中發現,其一路走來獲得的文壇成績和學術地位,與父親巨大的名氣和資源多有重疊。
康斌說,于是公眾的神經才被再次刺痛:“有的人已經有很多資源了,他們還要進‘體制’?”
曾寫論文研究賈平凹書法
8月17日下午,中國作協公示2022年會員發展名單,擬發展會員994人。第一財經記者在名單上看到,除了華東師范大學教授、影評人毛尖,文學編輯黃昱寧等人,賈淺淺也在其中。她的父親賈平凹現在是中國作協陜西分會副主席。
中國作協在其官網上公布的2022年度會員申請要求是,“申請者須在全國公開發行的文學期刊、報紙或有影響力的文學網站上發表過一定數量和質量的文學作品”。官網介紹說,會員發展工作自2021年12月底啟動以來,經審核確認,符合申請條件的申請者共2211人。在征求各團體會員意見和咨詢各文學門類專家意見的基礎上,作協書記處于8月16日進行審議并投票,擬發展會員994人。
中國作協創作聯絡部會員工作處工作人員接受《紅星新聞》記者采訪時說,這些擬發展會員均是按照程序進行評審上報。公示期間網友如果有質疑,會記錄核實并再次上報到書記處,待開會確認后才公布正式名單。
盡管作協公示的截止日期是8月23日,但以“屎尿體”被公眾熟知的賈淺淺能否有資格加入卻依然引人關注,網上的質疑也愈演愈烈。
公開資料顯示,42歲的賈淺淺是當代作家、詩人,陜西師范大學中文系碩士,西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陜西省青年文學協會副主席。賈淺淺出版過多本詩集,有《第一百個夜晚》《行走的海》《椰子里的內陸湖》,平均每年在核心學術期刊上發表一篇文章,論文題目包括《生命的言說與意義——試論賈平凹的書法創作》《文學視域下賈平凹繪畫藝術研究》《男權秩序中掙扎的女性類型》《歷史與文學的雙重變奏——賈平凹的敘事策略》等。另外,賈淺淺還申請到陜西省教育廳的一項課題,經費1萬元,內容為“賈平凹書畫與文學藝術精神關聯性研究”。
詩集中并沒有“屎尿體”
沒有“出圈”之前,賈淺淺的詩在學術界和文壇頗受好評。2020年3月,中國作協副主席李敬澤為《椰子里的內陸湖》寫文章稱,她已經為成為詩人做好準備,“淺淺的詞語和句子——那是好的,我懷疑,很多時候,淺淺的詩是被某個句子所引發、所帶動,或者說,有了那樣一個句子,她不得不寫那樣一首詩,或者說,僅僅因為一朵花開一聲鳥鳴,她就擁有或失去了江山”。
2020年2月,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張清華為《第一百個夜晚》做的序中說,讀了詩集就會知道,“有的人可能寫了一輩子,也未曾像她這樣天然地靠近詩歌本身。在通向繆斯花園的隱秘小徑上,她似乎有一張偷來的通行證或尋寶圖,閃展騰挪了幾下,便將眾多的探路者甩在了身后”。詩人歐陽江河也評價其詩“在中國詩歌史上獨一份的與眾不同”。
《第一百個夜晚》
賈淺淺 著
長江文藝出版社 2018年1月版
直到2021年2月,文學評論者唐小林在《文學自由談》上發表文章,對賈淺淺的詩歌創作提出猛烈批評后,詩評風向才陡然轉變。
唐小林認為,賈淺淺的詩歌內容“大都局限于自己的家庭瑣事和狹窄的眼光”,是白開水似的“淺淺體”,把廢話分成行就成了一首詩,“仿佛是一路狂按回車鍵的產物”。“淺淺體”詩歌之所以受到追捧,是因為“賈平凹不遺余力地透支自己的名氣,直接為賈淺淺助推、站臺”,文壇上也有人在積極刻意吹捧。
唐小林尤其引用了兩首,一首是《朗朗》,“晴晴喊/妹妹在我床上拉屎呢/等我們跑去/朗朗已經鎮定自若地/手捏一塊屎/從床上下來了/那樣子像一個歸來的王”。一首是《我的娘》,“阿姨說你娃厲害得很/我問咋了/她說:上午帶她們出去玩/一個將尿/尿到人家辦公室門口/我喊了聲“我的娘嗯”/另一個見狀/也跟著把尿尿到辦公室門口/一邊尿還一邊說:/你的兩個娘都尿了"。他評價說,不管怎么吹捧,這些詩都是“變態、污穢、猥瑣、平庸”的。
唐小林的文章措辭尖銳,被轉到大眾網絡平臺后,賈淺淺的詩一下“火”了,她寫的更多帶有屎尿內容的詩在網上流傳,網友認為非常“雷人”,將其稱為“屎尿體”。很多人還憤而涌到豆瓣網上給其詩集打低分,目前《第一百個夜晚》《椰子里的內陸湖》的評分分別為3.4和4.8。
《椰子里的內陸湖》
賈淺淺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20年1月版
但也有多位豆瓣網友表示,賈淺淺詩集里的詩“大部分還是正常的”,“沒有說的那么差,也沒看到屎尿屁”,“至少看得出作者的真誠和熱愛”。
專訪康斌:賈淺淺入中國作協引爭議,背后依然是“體制”焦慮
第一財經:你看過賈淺淺的詩,她的詩究竟寫得如何?
康斌:其實在評論她的詩以前,更應該先談一個話題:一個詩人的詩可不可以寫得不好?我的回答是當然可以。任何人的天分、閱歷、經驗、年齡等因素,都會影響其詩歌寫作,這是很自然的現象。
大家為什么只關注她的“屎尿體”呢?因為“屎尿體”跟大眾接受的文學審美教育完全不一樣。從小學到大學,我們接受的文學教育都是經典的表達,很少會在文學作品中看到類似“屎尿體”的寫作體驗。但在文學史上,很多大詩人也寫過很低級、很阿諛奉承的詩,只不過那些作品沒有收進他們的經典選本,也沒被收進課文,于是大家才誤認為,詩人寫的詩應該都是好詩。從一點來說,賈淺淺被批評其實有點不太公平。
第一財經:但是她的詩爭議非常大的一點是把“屎尿”寫得非常直白,“屎尿屁”這些非常世俗化的內容,究竟可否寫進詩里?
康斌:在賈淺淺的“屎尿體”之前,詩人趙麗華寫的“口水體”,也叫“梨花體”,同樣被網友罵得很厲害。其實詩歌中這種口語化的表達,在19世紀就出現了,美國意象派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的《便條》就是代表,“我吃了/放在/冰箱里的/梅子/它們/可能是/留著/早餐用的/請原諒我/它們太好吃了/又甜/又涼”。在那之前,這樣的詩歌寫作不可想象。
應該怎么看待那些寫得非常口語化、日常化,乃至鄙俗化的詩呢?其實這些“不好看”的詩沖擊的不只是詩本身該怎么寫,還有詩歌的評判標準,就像藝術家馬塞爾·杜尚關于小便池的經典實驗,就沖擊了何為藝術評判的標準一樣。
同樣,賈淺淺的這些“屎尿體”在文學史上也是很常見的。中外詩人都在進行各種文學實驗,當然賈淺淺的實驗只能是二次甚至三次實驗,沒有創新性,因為那些“屎尿體”沒有打動我們。她也知道這些詩寫得并不好,只是寫得開心,不會認為是其代表作。但是大眾不懂這些詩歌實驗,就覺得這樣的詩跟從小接觸到的詩歌教育不一樣,又因為賈平凹的身份,于是她的詩歌在今年又被重新討論。
第一財經:但是在唐小林寫那篇批評文章之前,歐陽江河、西川等詩人都對賈淺淺的詩評價很高,唐小林認為他們是在“吹捧”。你怎么看?
康斌:唐小林善于就細節問題進行評論,雖然他比較尖刻,但喜歡說真話,指出的一些問題是實實在在的。至于他批評西川、歐陽江河等詩人都把賈淺淺捧得很高,我認為西川、歐陽江河這些詩人在文學史中屬于知識分子寫作,強調語言的精致、詩的味道,賈淺淺那種“屎尿體”他們肯定是不欣賞的。但是賈淺淺不只寫了這些“屎尿體”,在她的其他詩中,他們感覺到有些精致的東西在里面。
第一財經:賈淺淺的哪些詩你覺得不錯?
康斌:她的有些詩還是寫得比較文雅,比較有韻味,我比較喜歡她寫的《母親節(組詩)》,里面有幾句,“午后,頭發里夾雜著白日夢的碎片我似醒非醒/衛生間潺潺的流水聲,我斷定/那是媽媽在洗著東西/她一生總是對著流水托付自己的心事”,讓我想起了母親的操勞、隱忍,詩歌中的母親是個普通無言,卻讓我們終生覺得虧欠的形象。詩中她還有關于夢中夢的體驗,那種有點意識卻無能為力的疲憊感覺,對被文學忽略的人類普遍性經驗,進行了一次較新鮮的探索。
不過,我覺得即使是她寫得很好的詩,與文學史中同類作品比較起來也是中規中矩的,平庸的。同樣寫勤勞隱忍的母親,九葉派詩人鄭敏的名作《金黃的稻束》就更有哲學玄思。
第一財經:你怎么看待這次賈淺淺想進中國作協事件引發的輿論爭議?
康斌:因為作協的某些官員是有一定級別的,公眾就覺得作協代表著“體制”。實際上,雖然中國作協還有門檻,但普通會員不再有所謂級別、特殊待遇,不再是一個需要被仰視的群體了,也就是說,作協已經去神圣化。2005年,韓寒就公開拒絕中國作協入會的邀請,還說如果他去作協肯定當主席,一旦當主席,下一秒就把作協解散。在當時那種市場化程度很高的年代,韓寒這樣的作家依靠自己在文學市場的聲譽可以生存得很好,根本不在乎體制內對他的評價、體制是否給他了一個位置。
那么,為什么今天賈淺淺想加入中國作協,會引起這么大的爭議呢?因為近年來隨著經濟下行的壓力,大家突然感覺到,體制代表著一種安穩和被認可,很多人才轉而去考公務員、考教師資格證,哪怕最終“上岸”的只是少數人。可以說,10多年前嘲笑體制的一部分人,當下卻覺得自己正在被現實嘲笑。
何況大家還經常發現,有些人并不是作家,卻一樣成了作協會員。于是自然會擔心:作協雖然沒有什么實際利益,但“進作協”是否會被當作某種利益或者資源在交換?所以,賈淺淺這個事情再次表明,大眾現在的潛意識是,哪怕這個機構不提供實際利益,只要與“體制”相關,就是一種可以爭取的利益。
因此,賈淺淺想進作協,和之前易烊千璽想獲得國家大劇院編制而引發巨大輿論不滿,兩件事背后的深層次原因都是相同的。那就是公眾會覺得,“有的人已經有很多資源了,他們還要進體制?”他們由此感到巨大的焦慮,感覺到不公平的情緒,也通過這些事情得到一種發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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